战争结束,帝王摘下桂冠,踩着尸骸与血毯走下王座,隐于历史。 他的内心因伤痛而哭泣,于是仁慈的时间赐予他和平,让他在檀木与香茗构筑的小窝里得到安慰与休憩。
叛逆晨曦系列故事的后日谈,池奇的战后日常。
感谢糖老师给我写了这个,香死了
龙城的鸣季比从前要更长些。
到达龙城近郊时,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块块整齐的梯田。远离道路的地块是整齐的青麦,绿得泛着油光,近处的道埂上则长着白、粉红和明橙色的雏菊。阳光明亮,风也温暖,脚下的大道已铺好了碎石,细心的工匠将石头的缝隙用石英砂填好了,于是这条大道成了将两片青绿明黄分隔开的白色河流。
……从前的这段路也不是这样的。
而他在龙城度过的上一个鸣季,更加不是这样的。这万物生长的季节,给他留下的不是什么生机勃勃的回忆。必须承认,当他第一眼见到那些青色麦田时,其实有些错愕,在他的印象里,战后的龙城仍是一座废城,那里不应该是麦田,而是一片毁于龙焰的焦土。
池奇停在了大道尽头。现在,即使是使用化人术式的他,也已经可以轻松看见龙城的西城门了。在原本的西城门外,又有一座修葺一新的新城门,卫队三人一组,正在城墙上下巡逻,小巧的浮游法术哨兵跟在他们身后。至于他更熟悉的旧城门,只保留了本体与一小段城墙,位于新城门的内侧,现今成了观光景点,两旁有着小摊,有零星游人从城墙前经过,在小摊上停留的时间总是更长些。池奇不想惊动城里的居民,因此使用了化人术式。他走向城门,卫兵们简单地打量了他两圈,便放他通行了。
他这回终于可以来到旧城门附近仔细看一看它了。池奇仰头看去,那旧城门和他离开时并没有什么两样,城楼顶上插着两根锈蚀得看不出本来模样的长枪,其余的就没有了。其余的……上一次他以人类的样子这样仰望城楼时,巨大的黑龙头颅正挂在那里,也许就是被那长枪钉在上面。玛尔斯马提克的眼睛始终没有闭上,那骄傲的金色眼瞳仿佛是两池火焰。池奇始终觉得那双燃烧着的眼睛在注视着他,同族的注视宛如诅咒,在他的剑上,他的身上点燃了无形的火焰。
火焰不能建造任何事物,也没有任何温情。火焰只是燃烧,直到将一切都烧尽之前,火焰必须永远燃烧。
是的,从火焰中走出的他,被火焰沾染的他,也一样建造不出任何事物,因此他丢下了应该负的责任,逃离了这里。
脚下的路已经重新被长条石板重新铺好,没有一丝血火曾经浸染的痕迹。其实我从这里离开也没有很久,池奇心想。或者已经很久了?二十多年对于人来说的确已经很长了,因为短寿,他们总有更高的热情重新建造一座废墟,永生的龙反而更可能把它抛在一旁,反正时间对龙族来说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这样,反而很好。池奇在西城门下随意转了转,似乎从虚空中找到了什么证据,证明他在战争结束后离开龙城——把烂摊子丢给别人——的行为是合理而正确的。有摆摊的中年人朝他的方向叫卖着点心,有坐在城墙脚下的画师问他要不要画一张像。他拒绝了画像,却在点心摊上买了一根琥珀糖棒。
甜的东西。他边舔糖棒边沿着熟悉的道路继续往前走。路旁的建筑已和他记忆中大不相同了;当时由于战乱,主要的生活区域都迁往了靠山一面的东侧。现在,正对大街开着门的是商铺,是丝绸铺、药房、古董店和餐馆,而不是兵营。还有学校,孩子们穿过道路时,人们必须先给他们让路,就连池奇这个昔日的城主,也一样必须如此。没有人认识他,没有人会对他另眼相看,没有人问他战争年代的事情……
池奇承认,现在的龙城的确是让他觉得陌生了。这样并不坏。不如说,这样反而更好。化人之后,他的体型与人类区别不大,只有头上的角昭示着他的龙类身份,他可以大摇大摆地走在街上。时间还有很多,他可以慢慢地走。
从西城门的样子来看,龙城相比二十年前并没有扩大很多,仍然是一座小城。他已经快走到城中心的广场了,那儿有一棵巨大的流檀树,根系暴露在空气中,犹如美人的长发。每到夏季,会有巨大的白色花朵从树冠一路开向下方,开满它的根系,那就是美人头上华贵的花冠。到了那时,连空气都会是清香的。
一个巨大的物体和流檀树一起映入眼帘,暂时打断了池奇的思绪。那是一座壮观的龙类雕像,高度几乎到达了流檀树的腰部。龙鳞的部分精心贴了金箔,使得它在阳光下仿佛能够射出夺目的金光,就连周遭都是耀眼的。
应该是我。池奇观察了一阵金龙的样子后,得出了结论。
在人类眼里,龙类的外表都差不太多,只有颜色和角的形状比较符合实际,其他的……只能说“确实是条龙”。雕像只有角的样子还原了池奇龙形态的样子,这就代表了居民对他的情感。他走上前去,见雕像的龙尾部分与露在外面的腹部已经被摩挲得十分光滑,普通的石料竟然也有了一些温润的光泽。相比之下,金色的鳞片却完好如初,除了一些风雨带来的灰尘痕迹之外,龙城的居民们仿佛遵守着某种共识,没有人动过它们。
在现在的龙城居民眼里,我原来是这个样子。池奇有些哑然,他本以为,龙城发生这样大的变化之后,自己编的借口会很快被城民们拆穿,他会成为一个抛弃子民的城主,甚至一个昏君。巨大的金龙昂首站立,眺望着西城门的方向。在它的脚边散落着钱币和绢花,雄壮的爪子上,系满了许愿的红色布带,上头布满了笔迹各异的文字。“愿和平”“愿有情人终成眷属”“愿前途无量”“愿财源广进”,他的雕像成了人们寄托心愿的地方。
从来没有想到过……
流檀树下有一圈供游人休息的长椅,池奇挑了个没人的位置,坐了下来。在他的认知里,二十年一忽而过,他本以为那火焰会永远燃烧,直到一切都被燃烧殆尽。
所以他们到底是怎么想的呢?初代城主是一个英雄吗?是一个逃避者吗?他们会不会以为,斯奇拉克奇其实早就已经死了?会不会以为他只是一个骗子呢?
很快,他自己就解答了自己的疑问。
是历史。
鸣季的风很温暖,吹得他有些困倦。广场上有不少行人,男女老少,贩夫走卒,他们之中哪个人是曾在斯奇拉克奇雕像前许愿的人呢?又或者他们每个人都是?……第一朵花已经悄然在流檀树的枝头吐蕊,在之后的数十日里,它会沿着悬在空中的根系一直开到地面,开过整个落雨的琴季。
池奇昏昏欲睡,就在这时,他听见了街头艺人的丝弦琴声。琴声丝丝缕缕,宛转悠长,融进了缠绵的风,绕着他的身躯。在那琴声里,隐约有着歌词。
……枝头跫鸣,天上飞鸿,逶迤城阙,流檀香风。
得闲处,看朝雾起,暮山青,夜霜重……
初代城主倚在长椅上打起盹来。半睡半醒中,他听见,歌词中没有自己的名字。于是他彻底安下心来,陷入了梦乡。
已经是琴季了。
自由圣域的琴季即是雨季,不巧的是,仙女山脉有着全世界最罕见的梅雨天气。夏日的火粒子和充沛的水粒子在龙城的上空玩起攻占地盘的游戏来,时而下雨,时而天晴,如此交缠反复,没个尽头。细雨软绵绵的充斥在空气里,使人举手投足都要多花几分额外力气。
混沌云堆满了苍穹,把大堆的粒子闷在地上,潮湿又燥热。
这样的天气,最适合什么东西悄然滋长,又腐烂于见不得人的角落。
池奇无精打采地趴在柜台上。大概是天气太过闷热,他连伪装也懒得去做,从长袍子下摆伸出金色的龙尾巴,绕到身前给自己扇风乘凉。因为频繁下雨的缘故,茶楼里非但没有什么客人,返潮还弄得木质的桌椅摸起来黏糊糊的,像蘑菇的温床。
“即便是流檀木也受不了这种程度的潮湿吗?我还以为龙树跟其他木材是不一样的,明明那么贵。”流苏一边抱怨着,一边用红色的爪子去捏木桌的边缘:“我有一种再使点劲就能挤出水的错觉。”
“为什么老婆非去学校当老师不可……”抱怨和不满的情绪是会传染的,就连池奇也开始嘀嘀咕咕:“但凡她在家,你们都休想在茶楼发现一滴多余的水。”
“因为老板你太懒了,老板娘她眼不见心不烦——好啦,过来帮我擦桌子!”流苏毫无身为店小二的自觉,反而轻巧地用尾巴勾起一张搭在置物架上的抹布,往柜台方向甩去。
流苏的准头不算好,池奇只能站起来,这才接住了略微有些湿润的毛巾。老板对员工的以上犯下全然不介意,甚至准备帮忙干活。可他刚弯下腰,准备擦一擦长条板凳的时候,却忽然停下手里的动作,脑袋转向茶楼门口:“……有何贵干?”
红龙人这才注意到大门前忽然多了一个身形佝偻的人。他就站在茶楼门口,也不进来,也不开口说话,只是直愣愣的站着。这个人穿的非常严实,不仅带着兜帽和口罩,甚至连手套也带好了,不让人看见他的任何一寸肌肤。
现在明明是闷热的琴季,蝉鸣鸟噪吵得人发昏,花和泥土的气味也香得熏人,可他的打扮却让人觉得他置身于凛冽风雪之中。
事有古怪。
“我是来打听事情的。”来者开口,竟然是个声音沙哑的女声,听起来像是上了年纪的老人。那种残破金属互相摩擦的嗓音让流苏不禁打了个寒颤,好像炎热的天气都降低了几度。
“问路可以找巡逻的狼骑兵。”平日里,池奇是个很热心的老板,他欢迎任何人来到他的茶楼,甚至会抽身帮助别人。可今日他竟一反常态地下达了逐客令,说的话也极为过分,也不知道是不是今日没有客人,让他心情不好了:“我的茶楼正在休业,不方便你进来。其他人也一定不欢迎你进他们的屋子,你还是离开比较好。”
流苏觉得胸口开始感到沉闷,空气潮湿到像是要黏成一团,每一次呼吸能摄取的氧也开始变得稀少——看来又要下雨了。
“池奇,要下雨了,她看起来应该是个老人家,不如让她进来避一避好了?”红龙人不忍看佝偻又瘦弱的来客淋雨,便好心提议道。
流苏说完,茶楼窗户上的雕花看起来好像比之前黯淡了,就像供能线路被关掉的魔导具。
池奇眉毛往上一挑。
“既然这位小姑娘都邀请我了,那么我还是进来吧。”她语调缓慢,又平静而不见波动。老妪踏入茶楼的动作粘稠缓慢,流苏觉得眼看着她走进茶楼,就像是看着腐坏食物上的霉菌团在往干净的食品上蠕动一般,恶心之至。
红龙人开始有些后悔自己的多嘴了,因为这个“老年人”看起来并不像是需要避雨的弱者,反而极有可能是个大麻烦。
池奇看不速之客毫无阻碍地站在了茶楼内部,无奈地叹了口气,回头对流苏道:“不是所有『东西』都可以往家里领的,好歹给我看一看你面前站着的是什么玩意再开口啊——下次给我记住了。”
“您为何排斥我?我在这里感应到了同类的气息。”来者踏入茶楼之后,原本不带情感色彩的声音里多了一抹无论如何也掩盖不住的惊讶:“直觉告诉我,您应该是比我更强大更高贵的存在。”
“看来你很清楚自己是个什么东西。”池奇上前一步,有意无意地把流苏挡在身后。他习惯性地把双手插进宽大的袖子里,抱臂看着她,言语之间没有半点客气和礼貌:“这儿不是你有资格待的地方,还是回去吧,越快越好。”
“我想请求强大的您帮助我。”来者缓慢掀开自己的兜帽,那兜帽罩着的面孔下,竟然还缠着一层绷带。女人把绷带一点一点解开,刹那间,强烈的腐臭气味伴着润黏的空气在茶楼里传播。
“如您所见,我的骨彘可能撑不了多久了。我向罗袈保证,我已经不能对任何生者造成危害,只想完成自己的遗愿。”女人脱掉全部的伪装,只裹挟一身残破的红袍。在大衣被脱下的时候,她似乎不小心触碰到了自己的肠子,于是那团腐臭味尤为强烈的青黑色肉块滚落在茶楼的地板上,溅出黑色的汁水。接,白色的蛆虫被惊动,纷纷从腐肠里钻出,爬得满地都是。
腐臭,骨彘,噩魇神罗袈的崇拜者。
活亡骸!
流苏想通过尖叫来舒缓恐惧,又见自己的老板竟然面不改色,也只好捂住自己的嘴巴,一点点往自己身后储物室的门挪动。不管是她邀请进来的那个怪物,还是淡定过头的老板,都让她感到害怕。
但在场的另外两人似乎并不关心流苏的情况,只是相互对峙。最终,那个女人的声音里略微带上了委屈:“念在我们同是无法放下执念的一族的份上。”
池奇叹了一口气:“我可以先听听你的事情。”
“赞美罗袈赐予您的宽容。”亡骸朝池奇行了一礼,流苏看见她腐朽的骨架摇摇欲坠。
“我曾是一名吟游诗人的仰慕者,那时候我还活着,现在回忆起来,大概是在蓝色狂潮席卷半个自由圣域的时候。”她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沙哑。透过没有表皮的尸骸,流苏可以直接看见尸体的声带。它就像到了使用年限的破井轴,在努力运转的时候就会发出老旧的哀鸣。
红龙人简直要呕吐了,空气里弥漫着的尸臭实在不是个美妙的玩意。
池奇好像对这般重口味的场景习以为常,但他注意到流苏的不适,便挥了挥手,让她赶紧离开。红龙人如蒙大赦地打开储物室的门,钻了进去。这间储物室还有一个后门,是通向后院的,她可以通过后院彻底离开茶楼。
“那时候,这位诗人总是越过仙女山脉的曲折蜿蜒,为我们带来蓝色狂潮之乱的消息。但更多的,还是战场之中的爱情故事……虽然大部分都是他的胡编乱造,可我很喜欢听那些故事,因此每天都会去他驻足的茶楼。”亡灵没有理会仓惶离去的流苏,只是一味地讲述自己的经历:
“后来他注意到了我,无故将我奉为他最珍贵的宝物,并且不允许任何人来将我沾染。一开始,出于友善,我让自己适应着他的无理。可他毫不掩饰他自身的傲慢,近乎任性地要求我变得符合他的胃口。最后我还是没法被他囚入雀笼。”
“我逃跑了,然后他开始无故将我诋毁,并在众人面前证明他的无罪与无辜。”
“我开始了新的生活,找到了另一个心仪的男子。”
“可就在我与心爱的男子结婚那天,他冲了进来,将我活活掐死在他怀中,并一直重复表达着他近乎胡闹的想法。”
“他说,我应该是属于他的,不允许任何人触碰。”
“他还说,他掐我是因为他爱我,一旦同他相熟,就不要妄想能够逃脱。”
池奇听到这里,终于微微挑眉,看上去有些不高兴:“你恨他,所以这份恨让你变成了亡骸?”
“一切的起因都是我对这件事的耿耿于怀。”女子微微点头,骨骼之间发出摩擦碰撞的声音。
池奇嗯了一声,表示自己知道了,但他一时间也有些为难:“蓝色狂潮之乱已经被镇压百余年,那个什么诗人十有八九连骨头都变成花肥了。就算是你想要鞭尸,我都没法帮你挖坟。”
下起了雨。
腐烂的气味在雨水里尤为浓重,女人的身躯被湿气环绕浸润,感觉那残朽的骨彘会随时化作一滩烂泥。
“我不是这样想的。”亡灵好像想摇头否认,却发现她的身躯已经不足以支撑她做出这样的举动,脖子歪到一半就只能停下来,维持着一个诡异的模样:“我只是……很累了,不想继续恨了。我恨他恨了一百多年,痛苦了一百多年,我在荒野和黑夜里徘徊,没有一刻得到过安宁。可他,他的肉身早已安眠,灵魂回归璀璨的星网——凭什么我要留在这地上,接受无尽的折磨?明明做错事情的是他,不是我啊!”
“因为你还恨着他,你被这份恨意束缚了。”池奇将双手拢在宽袍大袖之中,他的袖内常年存放着一些小玩意,对活人无用,但对于死者而言,无异于涂抹毒药的利刃。他知道这句话会引起什么后果,所以他要提前准备。
“是的!是的!我恨他!明明他的本质只是一堆词藻华丽的泡沫堆砌起来的矫揉造作罢了,虚华到根本不值得再去多看一眼。可就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我会这样在意他。”死黑色的气息开始在女人的死骸附近汇聚,那是噩魇神最大的发明,也是亡族力量的源泉——将愤恨和不甘心等等负面情绪转换出来的独特魔粒子。
“我想用最恶毒的语言告诉他,我有多么痛恨他。既然他将我对他的忍让当做理所应当的挥霍品,我就想将他那种建立在无聊之上的尊严踩踏得粉碎。”
“我想当面告诉他,他自以为是的聪敏到底有多么愚昧,他持宠而骄的任性看上去有多么恶心,他一次次无谓的抱怨,就像是个搏人同情的乞丐。”
“怀着可笑的傲慢和自大,只通过自己狭隘的目光武断是非,还认为自己站在世界的巅峰。”
“就算用尖厉的言语肆无忌惮地残害他人,也始终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过错。”
“终日用一副高高在上的命令口吻!”
“幼稚、无知、顾影自怜、无可救药!”
黑色的魔粒子像洪流般灌入茶楼,它们引领所有负面情绪从不知名的角落里滋长出来,腐坏的气味浓烈到令人鼻头疼痛,大脑都被刺激到近乎晕厥。听觉里有无数怨灵在哀嚎,在耳边重复着这些戾气十足的话语。
她恨他,她的恨在百年里不断积蓄,又无处发泄,最终成为束缚她的沉重枷锁,而且会愈发沉重。
“够了。”池奇终于将双手伸出,他指尖夹着花纹诡谲的黄纸符咒。这些符咒看见漆黑的魔粒子,就入饿狼般自动扑上前去,将这些不详的魔力吸收干净。然后被染成黑色的符纸自燃起来,烧却之后落在茶楼地板上,一堆又一堆,像是下了一场灰烬的雨。
女子空洞的眼眶中凭空流出血泪来:“我只是没有办法停止自己的恨意。或许对加害者而言,一切过去了就是过去了,谁若再提当年的事,谁就是揪着旧事不放的混蛋。但是对我而言,咽喉上的掐伤就像是铁铸的一般,被伤害了就永远在那里,无论我徘徊多少年,它都永远在那里,永远!这不公平!这不公平!这不公平!”
池奇叹息一声,她已经被涌起的恨意吞噬了剩余不多的心智,只能取出一张符咒贴在她的额头。死骸的额头还残留着些许腐肉,又在长期潮湿的环境里生了黏菌,因此符咒根本不需要其他东西的帮助,便轻易粘上去了。
老板刚要说话,只听见一阵清脆的锁链声由远及近,然后茶楼窗户上的雕花忽然亮得令人睁不开眼,伴随着剧烈的碰撞,几乎让茶楼里的人觉得像是在地震。
“让我进去。”又是一个沙哑的女声。
女人听到这个声音以后,就仿佛没了力气一般,直接跌坐在地上。她立即往外爬了几寸,朝着门外跪下,不断磕头,磕得整个脑袋都已经歪曲,脑门朝上对着天花板:“神使啊,恕我的罪吧,再宽限我几分钟吧。”
但那个声音的主人显然没有理会她,只是继续重复自己的诉求:“池奇,让我进去。”
“能不能让我先问个问题?”茶楼老板走到门口,拍了拍窗上的雕花,于是那些花纹里浮现的古怪纹样就退回到木制品里去,让光也消散。
门口站着的赫然是归墟的守门人安吉拉,她带着铁笼与锁链,眼眶中亡焰跳动着,抖落碧绿的光屑,像是永不熄灭的萤火。狼人亡骸与池奇对视半晌,见对面没有退让的意思,只好收起锁链,冷冷道:“问。”
“当年杀死这个女孩的男人,他怎么样了?”
安吉拉凝视着茶楼里那个仍旧将头颅低垂的女子,脸上的符文迅速流转起来。最后,她开口:“那个男人生前杀死过太多的女孩,所以他死后,身体被其他亡族扯得四分五裂了。”
此话一出,女子的骨彘轰然倒塌。她恨他,但也只求自己所受到的加害能得到一个公平的审判。如今得偿所愿,便没有更多的理由拖着如此不堪的残躯在世上受难。
一缕青烟从残躯之上飘荡而出,染上淡金的光芒。安吉拉伸出锁链,将那份光芒束缚,关入笼中。
这可怜的灵魂将会被归墟的守门人送到星网上,这灵魂要到踏着璀璨的星网,一路走到归墟去,到那个万灵消逝的同时,万灵新生的归墟。
贴在骨彘上的符纸终于冒出明火起来,将濒临极限的死骸化为灰烬。
四周的声音归于寂静,唯有雨点打在茶楼翘脚挂铃上,叮当轻鸣。
恍若隔世。
池奇重新将双手插回袖中,目送这腐朽的躯壳化为灰烬,就好像在看一副枷锁分崩离析:“你刚才说的话是真的吗?那个男人受到归墟的惩罚了?”
不料安吉拉咧开腐烂的狼吻,毫不客气:“每天死去的人那么多,我哪记得请谁是善人谁是恶人?我只负责哄死人上路。惩恶扬善也好,宣扬公平和正义也好,那都是你们活人该做,也必须要去做的事情。”
池奇有些尴尬的摸了摸鼻子:“也是。”
火焰燃尽,唯有红衣的残片存留在余烬之中。
有风吹过,余烬便化作齑粉随风而去,然后被雨水冲散了。
安吉拉消失在黑暗之中。
一切好像从未发生过。
大概又过了半晌,家家户户开始准备午饭的时候,流苏才气喘吁吁地拉着一位蓝发美人的手,闯入茶楼,大声嚷嚷:“老板!我搬救兵来了!”
池奇这会儿才刚把沾了血和尸水的地板打扫干净,听见这叫喊声,不由得一愣。他转过头来看见一头雾水的顾轩薇时,不禁哑然失笑。自己还是小看了这个店小二的胆子,明明她看见亡骸的时候,就害怕得二话不说转头就跑,结果这会儿竟然拉着自己的老婆就冲回来了。
面对牺牲学校午休时间赶来救人的老婆大人,池奇也不敢隐瞒什么,只是一五一十将事情全部过程说了。流苏惊恐的发现,老板娘好像也是个对此类事件见怪不怪的怪人,听完事情经过之后,不但面不改色,甚至表示可以帮忙抓那些逃跑的蛆虫。
池奇又看了一眼流苏,红龙人立即把脑袋垂了下来,表示自己也会为抓蛆活动出工出力。老板这才满意,而后便跟老板娘一边抓那些又肥又恶心的虫子,一边讨论晚饭该吃什么去了。
流苏有些愁眉苦脸的,心想自己到底是找了个什么奇怪的地方打工啊?
这是茶楼刚建起来时的故事了。
还记得故事发生在鸣季,初生的幼崽在这个季节里发出他们在世界上的第一声鸣叫,无数幼崽稚嫩的声音交错,编织出这个只属于新生的季节,就连空气里也充满了喜悦。
天气渐热,学者们总说,正是因为气温适合幼崽繁衍,自由圣域的生物才会集中在鸣季**,诞下后代,但池奇更喜欢把这件事换个说法,他说,温柔的世界为了让脆弱的幼崽更加容易存活,才特意为孩子们而提高了自己的温度。
他总认为,事实都是不会改变的。既然如此,为何不抱有温柔一点,更有人情味一点的想法呢?虽然活着与挣扎和痛苦无异这点不假,可想法却是自由的。既然无论怎么想都是个人的自由,天真点也无伤大雅。
当然,温暖的气候不仅仅适合动物生长,还有植物。
“我想去蓝水湖看看。”他说,“到鸣季了,我得去种点花,我之前跟他说好的。”
正在擦桌子的顾轩薇身子微微一僵:“这已经没有意义了。”
“我知道,但我不能说话不算话,他最讨厌别人骗他了。”
顾轩薇忽而没了打扫的兴致,将抹布丢在一边,人往窗边一坐:“我等你回来。”
池奇一直都很想往蓝水湖里种濯花。去年他一直都在为了两口子在龙城的定居权,还有茶楼的建造而忙碌,因此错过了鸣季。今年他总算偷个清闲,从琐事之中抽出身来,兑现承诺。
蓝水湖对他跟顾轩薇而言都是个特别的地方,不,跟两位如胶似漆的爱情无关,他俩从没有在湖边发生过什么。只是那里曾经居住着一位整个自由圣域历史中占特殊地位的龙族——碧水龙王赛赫尔恪斯。
碧水龙王是个很有争议性的人物,他英武善战,年纪轻轻就是声名远扬的沫兽猎人;他是剿骸最棒的战士之一,同灵族公主芭布莉·伊尔德一同在三位神明陨落的战场之下守护了水都;他还广交好友,从神祇到财阀再到酒馆里的吟游诗人他都能够与之交谈甚欢,一个酒馆如果坐着十个人,其中就一定有那么一两个跟他喝过酒。
可他也是被龙神抛弃的孩子;曾与恶神罗袈交为挚友;他毫无征兆地发起狂潮般的战争,让刚刚赶走了罗袈,尚未得到喘息的世界愈发不得安生。一夜之间,绶带与军功章被人从他的雕像上撕扯下来,被战争压榨得无法安生的民众唾骂他,痛恨他,并把这无尽的仇恨传递给下一代——哪怕是家长在夜间提起他的名字,就连小孩也会因恐惧而停止哭泣。
作为一位帝王,龙帝应该毫不犹豫地同这个历史上臭名昭著的暴君划清界限。但池奇的妻子正是这位龙王的后裔,他能够体会到赫尔恪斯热情和宽厚的一面,且比大多数人都要印象深刻。
但就像碧水龙王的大多数朋友一样,池奇对他的崇敬之情只能在私下聚会的时候,像分享偷窃来的赃款那样,与志同道合的人窃窃私语。即便他有可取之处,将个人愿望凌驾于民众的痛苦之上依然是一件大错特错的事。
有些人无法找到见地相同的伙伴倾诉衷肠,只好将思想雪藏心中;他们甚至不得不附和周围的环境,也加入声讨龙王的队伍中去——尽管怎么想确实是每个人的自由,但每一个为碧水龙王发声的人,都必然招致民众的愤怒。
民众看不见什么屠戮了沫兽的功绩,也不曾有幸与龙王结交,体会他与人相处时由灵魂散发而出的不可思议的魅力。当然,那些有幸同他结交的人,大抵是不会说龙王什么坏话的。民众只是被战争深深伤害的弱势群体,将自己遭遇的所有不幸都怪罪到始作俑者身上。每一个与大流截然不同的声音都会使他们回想起在战争之中遭受的伤害,这使他们恐惧。对这位龙王的不了解,则加剧了恐惧。而恐惧到了极致,这位魔鬼就会把理智也吞噬殆尽,然后衍生出愤怒来。
池奇不知道目前这种状况是否正常,但他希望时间能够冲淡仇恨,也稀释恐惧。他手中还掌握着赫尔恪斯日记的手稿,希冀于借此让诸位更加了解这位龙王——他发动战争本是处于好意,只是手段过激,且不合时宜。
龙王败落之后,只是被判入牢狱,而祭司们又害怕碧水龙王的友人劫狱,所以将他关在了几乎无人知晓的蓝水湖。这是池奇很庆幸的地方,去蓝水湖的时候,他不必太偷偷摸摸,也不用担心激起民愤。
池奇仅仅带了一包花种和一块小小的魔粒子碎晶。濯花是一种奇特的水生植物,它们平常蛰伏于湖底,与污泥为伴。只有在开花的时候,才会制造小小的气泡,将蓝色花朵送上湖面。这花不娇贵,种植方式也简单粗暴,挖坑埋种即可,不需要别的工具伺候。
濯花是人类领地内特有的品种,之前池奇同赫尔恪斯聊天时提到过,当时碧水龙王对花朵十分感兴趣,于是龙帝承诺,等打完仗以后就为他在蓝水湖里种一些。
可碧水龙王的精神状况没有允许他撑到和平年代。
他生于战乱长于战乱,因战争而获得功绩,也因战争而背负骂名,最后在战争结束前与世长辞——或许是和平不欢迎这样的人吧?
金色的长龙跳入水中,种子与绿色的碎晶块被他小心翼翼地埋在湖底。他这才惊讶的发现,种花其实根本不需要多少时间,半个小时不到的功夫,一包种子就见了底。池奇不敢后悔自己为什么不早点来,在赫尔恪斯还活着的时候抽空来。因为一但开了头,今后他都会被愧疚所折磨,与各种“如果”为伴,不得安生。
魔粒子晶体只有晶灵才可凝结,产出少得可怜,属于奢侈品之列。不过它催促植物生长的效果极佳,在适合的环境下,只要一夜就能使种子变成花朵。
可这还是慢了,太慢了,甚至没有来得及追上赏花人离去的步伐,只能被当做后人的慰藉。
池奇上岸的时候,发现龙城的情报头子卡西亚吉正站在湖边,似乎是在等他。
“倘若能用点什么法子缅怀曾经,对活人而言,也算自欺欺人的慰藉。”面对好友兼战友,池奇只是随口说出当前的所思所想。
“你在这做什么?”卡西亚吉看了一眼池奇满手的河泥。他已经很少跟这位前任城主碰面了,池奇卸任以后,其他人各司其职,随着城市一日比一日繁荣,公务也一日比一日繁重。这是极少的,能跟池奇聊一会儿的机会。
“种濯花。”
“一旦开花就不顾一切要出水的那个?”
“是的。”池奇忽然愣了一愣,好像知道为什么赫尔恪斯对这种花朵感兴趣了。世界上没有如果,错过了就是错过了。而我们也同濯花一般,只能不断往前、往上,既然不可回头,倒不如不顾一切。想要活下去,那就不能沉溺于过去与悲痛之中,还是赶紧浮出水面吧。
至于那些充斥在空气中的,对碧水龙王的恐惧与愤怒,花不在乎。
“很好,这里以后会变得很漂亮。顾轩薇托我来找你,你的义子已经到家了。”卡西亚吉仍旧面无表情,这位忙碌的情报头子看了一眼太阳的位置,立即知晓了时刻。他刚把话带到,就化为鹏鸟一闪而逝,现在是余烬开会的时间了。
池奇身上的沉郁一扫而空,就连尾巴也愉快地晃动起来:“太好了,书可以开始写了。”
近些天,有种叫说书的活动开始在绸国兴起。就是一个说书人,穿麻布长袍,拿惊堂木,讲些叛逆晨曦战乱年代的故事。人类听得如痴如醉,甚至将这种文化带到了多种族聚居的龙城。
龙城也是有茶楼的,池奇的檀茗虽是新开的,但也有说书人主动跑过来跟老板引荐自己,企图借着场子赚上一笔。今日跑来找池奇的是个年轻人,姓王,一来就拍着胸脯保证自己能够以一张巧嘴揽八方来客。池奇听着这番不知天高地厚的言论,只觉好笑。可他瞧那人不过二十出头,跟自家义子差不多的岁数,却出来独自闯荡,实属不易。老板心肠好,索性把他给聘下来,瞧瞧这位小爷能讲出个什么所以然。
结果他一开口,池奇就乐了。因为这小子竟然讲的是龙帝的故事,尽管有不少夸大的成分在内,但在说书少年一本正经的模样下,这些夸大听来似乎也有点可信度。义子豹寻也跟着他一块儿乐,战争发生在十年前,那时豹人尚且懵懂无知,这说书人与他年纪相仿,又躲在不经战乱的绸国,哪里知道什么战事?更何况,这说书人好死不死,偏跑来龙帝开的茶楼说龙帝,真是乐坏了一屋子的知情者。
“我可是隐姓埋名的在这儿开店的,别给我捅什么篓子。”池奇笑着敲敲桌子,轻声警告那帮强忍笑意的狐朋狗友。
不过那说书人越说越不堪,什么龙帝性好杀虐,又是某某远古魔龙血脉,一言不合就要亲自带兵出击,若是发起怒来,更是口吐火焰翼生飓风,强得一塌糊涂。这胡言乱语搞得豹寻尴尬无比,频频看向在柜台旁坐着的自家义父,池奇越是面带笑容地听着,豹寻就越着急。他倒是晓得池奇脾气到底有多好的,但这说书人如此瞎侃一通,落在别人耳朵里,只怕别人还真以为龙帝是个三头六臂的怪物,那简直是污了池奇名头。
最终,他还是忍不住起身,直接挡在池奇面前,低声不满道:“那个说书人满口胡话,故事里的'龙帝'粗鲁又低俗。有些事情义父明是怀着更加长远的考虑去做的,怎么落到他嘴里,就变成争风吃醋,儿女情长了?而你居然还能安然坐在这里,听任污蔑?”
池奇却嘻嘻笑着,毫不介意:“他又没什么恶意,算不上污蔑。我只当他在讲传奇故事,主角是别的人。如此听来,倒还有一番趣味。”
豹寻愣了半晌,又不服气道:“可那什么主角的原型还是你啊,大家也都知道,他这是在说你呢!”
“这些东西嘛,不过民间穿凿附会,捕风捉影,用自己的想象力补全的故事罢了。”池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见自家义子问得认真,就也认真做了回复。
“嘴长在别人身上,我可管不着。再说了,要是人人都练达通透,能辨明是非,那这世道要明君贤王作甚?随便来个人都能当那一城之主,一国之君,只管垂手而治就是——呵,怕不是活在梦里。”
“谣言为虚,跟我来往以后,必不攻自破。至于那些信了谣言而不愿跟我来往的人,不来往也罢,替他们操什么心。”池奇仍旧优哉游哉嗑着瓜子,不时喝两口茶,反倒是倒让豹寻脸色缓和不少,再看那说书人时,也没了之前的不满。
话毕,茶楼老板又叮嘱道:“豹寻,且听好,持一城一国,必要稳重,沉得住气。若是三言两语就能撩拨起怒气来,那只能说明你尚且稚嫩,还得再多磨砺两年,方可接任邦联呼勒的位置。”
豹人烦躁的低沉咆哮一声,一副“你就知道找机会说教我”的委屈表情。
池奇到底还是宠孩子,见不得半点难过表情,便软了口气,慰劝道:“不管你以后是否接任,我都希望你能在为数众多的流言蜚语之中保持求实之心。至少辨明虚实,不随愚流,若有心,便站出来,不做造谣生事者的无形帮凶。”
豹寻抱拳,微微低头:“我晓得的。”
眼看返魄节临近,池奇干脆在西城门外摆了个小茶摊,方便踏青归来的人们在此歇脚。在疲惫的旅人眼中,没有任何东西能比得上柔软的坐垫,还有便宜却并不难吃的热茶和点心。
尽管归墟六十年一开,返魄节却是一年一次。人类短暂的寿命注定了他们无法为面见真正的亡魂而等上六十年,于是节日成为了短生种们寄托哀思的最佳替代品。龙城最大的墓园“栀子”便建在西边,出了城门还得再沿着石子路走上半小时。即便是阳光也无法令羊蛇白玉雕刻的战争纪念碑变得温暖,方尖碑细长的阴影之下藏着一个个入土为安的魂灵。
几乎每位居民都有亲人在烈士陵园里安睡,返魄节里前去祭祀的人排成了长队。每个人都能找到一块……甚至几块墓碑,因此,队伍尽管庞大,移动的速度却并不慢。大多数人都沉默着,偶有孩童玩闹的声音出现,这些幼崽也很快就会遭到家里的大人训斥。
许多人清晨离开这里,中午或是傍晚才会回家,整座城市在今日竟宛若空城。也只有在这时池奇才会切身感受到,哪怕繁盛的经济让民众的生活变得更加丰富多彩,待到狂欢的灯火将熄,战争留下的阴霾仍旧在此地盘桓不去,遮挡着天上的光。
中午返回的一批客人已经离开得差不多了,池奇打了个哈欠,懒散地收拾着桌上的残茶。陆忠律挑开临时小摊的竹帘,找了个角落安静地坐下,将枪横放在一旁。今日不是这位将军的当值日,所以他只是穿着一身灰色粗布衣,无甲可卸。池奇没回头,也没说话,只是停下了手里的活,给他端来一壶早就放凉了的洁莉花,一盘撒了白糖的酥糕。
“生意怎么样。”陆忠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生意好到我很难过。”池奇这样回答他。
“阿奇,我去看他们了。我去了几个人的墓前,都有新鲜的贡品。”陆忠律早已对池奇别扭表达方式感到习惯,他自顾自地将话题引向了他想要说的东西上,“我跟他们说你也很想他们。”
“好意我心领了,阿律,但人类的节日仅仅是人类的安慰剂。”龙族回头直视他曾经的将军,眼眸里的竖瞳尖如针刺。尽管他保持着幻化为人类的术式,但魔法改变不了一个生命的本质。
陆忠律回避了他的视线,假意低头掰下一小块酥糕,一块接一块地放进嘴里。池奇“嘁”了一声,拿上扫把和地上的瓜子壳搏斗。他理解人类,也理解他们对逝者的强烈思念。但金龙曾亲自在归墟宽阔又荒芜的万里骸骨原野徒步行走,也曾将死后所至的世界全貌向并肩作战的好友们描述。陆忠律作为他最亲密的朋友,自然知晓灵魂死后就会顺着璀璨的星网回到归墟,被巨大的磨盘粉碎,再重组为崭新的灵魂。过往的记忆则沉淀下来,成为命运绘卷的颜料。
即便有的灵魂能够摆脱归墟的吸引,也仅是化身为骸原上的亡灵,数百年如一日地在无光的荒原徘徊。他们当中的大多数会逐渐腐朽,化为尘埃,无法等到归墟洞开,重返生者世界的那一日。
所以哀思是注定无法转达的。
陆忠律明知如此却仍执意要参与返魄节的举动,在池奇眼里无异于自虐。若时间能让一切被忘却,为何不让无法挽回的痛苦随着历史长河被永远丢在昨天。
“你能活很久,太久了,所以有些事情对你而言稀松平常,我们却永远也不敢奢望自己能做到。所以如今我帮你说你想他们,等到我离开以后,你就去归墟对我,对他们说想我们吧。”将军吃完了最后一块糕点,但他并不打算离去,所以把茶水留到了最后。他开口的时候,低头轻轻擦拭自己的长枪。池奇注意到那杆救了他好几次命的老朋友换上了新的缨穗,鲜红如盛开的花朵。
池奇的表情数次变化,最后他自己选择让诧异的情绪留在自己脸上:“你不要考虑那么久以后的事,你才三十岁,你起码还可以再活二十年……”
“但你还有数百年的时光。我只是……哪怕我们都离开你了,我也希望你能过得很好,就像同袍的家人们那样好。你也应该去墓园看看的,墓碑前摆着美丽的花束,还有精致的贡糕,那些人的生活状况一定都很不错,阴影不会纠缠他们太久。”
“我当然好啊,我什么时候不好过吗?”池奇当年是这么跟他最忠实的将军说的。
现在他逐渐理解陆忠律的意思了。愧疚是不会被遗忘的,它是蓄势待发的猛兽,随时准备给人致命的一击。时间不是任何人的盟友,而是它的,所有遗憾只会随着时间的流逝变得更加强烈。
茶摊摆了很多年,每年都是同样的地点,同一个老板。客人却换了一茬又一茬,也逐渐少了。他们当中的许多人一生未曾经历战争,只在教科书中看到过那块爬满绿植的英雄纪念碑。节日的氛围在看不见的地方悄然转变,纪念意义大过了它本来的用途。
终于,几乎没有什么客人愿意在这小小的茶摊上喝一杯热茶了,篆刻了保温术式的杯子和点心盒完美地取代了他所贩售的一切。人们对战争的沉痛缺乏认知,也对说教式的忆苦思甜感到厌烦。返魄节会途径西城门的人愈发少了,东城郊的新陵园才是“节日聚会”的好去处。
有些事和碑上的碑文一样模糊不清,战士们的姓名随着风和老去的一代离开了这个时代。
城市已经彻底走出了战争的阴影,可事到如今,数百年前的过往反而开始折磨起一头老龙。尽管并不是在返魄节,但池奇也终于开始每年都造访栀子烈士园了。寄托哀思并非将思念传达给某个人,只是寄而已,把身体里多余的感情和负担寄出去,逝者收不收得到反而不那么重要。
这是注定会发生在每一个造物身上的诅咒,只是人类的生命短暂,所以他们会如先知般提前知晓一切,又如预言家般将这件事告知他们的长生种朋友。
“有的时候我会梦见我在众目睽睽之下抓住他的手,一起逃跑。我们越过龙城的城墙,远离那棵参天的龙树,穿过田埂和阿律驻守的军营。我紧紧抓着那只手,紧到彼此的体温在逃亡里捂出细密的汗珠。虽然这种感觉让我很不舒服,但也能让我意识到他还活着。我们一直跑一直跑,不敢停下来哪怕喘半口气。”池奇坐在茶摊里,哪怕招牌换了新的,点心也请顾轩薇做了新式的,但客人终究是不愿来了。他不介意,甚至有得以名正言顺偷懒的愉快。没有工作的茶楼老板只是坐在角落,跟每年都会造访的混血少女讲述最近的梦境。
伊尔丝·迦喃诺德城主……不,只是陆依,陆依安静地听着长辈絮叨着一个噩梦的经过,还有他的想法。巫龙八荒静静横躺在她的腿上,常衡形态的它同样扎着一缕红缨。
“在梦里,我只是牵着他的手,却从来不敢回头。我害怕我回头看到的仅仅是一具无头尸骸,被拖曳得面目全非。而我徒劳地牵着尸体的手,汗液在掌心渐渐冷却,一如他的生命那样无法挽回。”
“即便我从未停下,也跑不出这个诡谲的梦境。我会不知不觉松开他的手,独自回到我统御的城,重新站在城门下。马提克的血滴在我脸上,于是我抬头与悬于城头的脑袋对视。尽管黑龙漂亮的金色瞳孔已经死去,但我能感觉到他在注视我。”
“'斯奇拉克奇,斯奇拉克奇。'死去的头用龙语叫我的名字,然后问出我一生最不想解释的问题,'为什么杀了我的人是你?'”
“若只是回答这个问题,我有一百种说辞。因为我是龙城的君主,是子民的首领,在人民的面前,我不能放任每一处邪恶,也无法宽恕每一个罪人。所以我不得不挥剑,斩下头颅,将其挂在城门上三天三夜,让民众为此欢呼。”
“但我无颜开口,也没有开口的资格。我严惩的邪恶也是我的挚友,我降罪的刑犯亦是我的知交。”
“我杀了他,并且侮辱他的尸体。”
“错误不会因为充斥着借口就成为正确,罪孽不会因为情非得已而被洗刷。即便民众不会责罚我,良知也会。我无数次在噩梦中吞咽我的罪果,宛如一场自己为自己准备的无期徒刑。”
陆依时不时抿一口已经凉透的茶水,还是洁莉花,面前摆着的也还是酥糕,一种现代人几乎要忘掉的老式点心。灵族与人类的混血儿与她父亲的口味出奇地一致,她那寿命短暂的父亲对她影响之深远,许多习历经百年也未曾改变。
最后,等到池奇不再开口,她才放下洁白的瓷杯,打着手语,是“一切都只是梦境”的意思。
池奇这才意识到自己说得有些多了。但晨抟1455年的那个鸣季,玛尔斯马提克的头颅正是被挂在了西城门的城楼上,离这小小的茶摊不到三十米。这也是他每年都会来这里摆摊的另一个缘故,尽管他从未承认过。
“或许上了年纪的人就真的喜欢唠叨吧,以前你父亲也喜欢坐在这里,多半是他问我答,或者我听他说……没想到如今却轮到他的女儿听我说了。”池奇伸手在茶壶的耳柄上抹了一下,红色的魔力纹路立即蔓延至整个壶身,术式驱使着不安分的魔粒子跃动起来,为客人加热壶内的茶水。
陆依点点头,用手指说“不用介意,我喜欢听”。她思考了一下,又“说”:“您太沉溺在这些往事里了,没有必要为此不停地虐待自己。”
池奇愣了愣,然后收起了挂在嘴角的微笑:“听好,伊尔丝,当王不再是王,退位的王便会不断地质问自己,除了成为一个回应子民期待,满足子民幸福的王以外,我还能是个什么东西。但这个答案我给不了,因为过去的我早已将一部分答卷填好了。接着,生活和命运还会给出很多答案,但大部分不是褒义词。等你也到了那个地步,你就会跟我一样了。这不是自我虐待,只是在考虑如何以过往为诫,在当下活得更好。你父亲是这样希望的,对我是这样,对你也是。”
陆依眨眨眼睛,又点点头。她理解不了,就像池奇当年也没有理解她父亲的话那样。
“哪怕没有人来,每年这个时候,小茶摊也会一直开着。它的纪念意义大于实际用途。”池奇并不强求她立即理解,只要传达到了,她总有一天能够明白。茶楼老板重新笑起来:“你有空就再来,我会跟你说点你老爹的事情……他是那种不会把自己的丰功伟绩当谈资的坏老爹对不对?他的老毛病了。”
陆依笑了笑,双手作出表示同意的动作。
含少量《叛逆晨曦》《群英唤灵曲》《极光五魔王》以及《黑镰族裔》的设定,不过占比不大,就一两句话,俺寻思应该能看懂。
黑历史冷饭警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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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晨抟历1673年,龙城,檀茗茶楼。
若无客人呼唤,池奇是照旧坐在柜台后面的。只是今日柜台上多了两盏雪白的小瓷杯,里头泡的今年返魄节前后新摘的虹茶。一盏就放在算盘旁边,另一盏在池奇手里。热茶顺着舌尖滚下去,淡淡的苦味在味蕾上晕开,随后被分解成两股力量,一股化为清香上升鼻腔,另一股化为回甘浸透到舌的底部。即便难得有这好茶作伴,池奇却一反常态地眉头不展。
“一周以内,我已看见这黑袍人八次之多,他却仿佛知道我符纸的范围,从不踏雷池一步。”池奇放下茶杯,盯着房梁,“过会儿你去跟他打个招呼,看看他到底是白光的旧部,还是我们的老朋友,如何?”
一阵风吹过。无人回应,但池奇从未碰过的那白瓷杯里的茶水却不知被谁一饮而尽了。池奇见怪不怪,只是“哦”了一声,说:“我就当你答应了。”
也就是池奇给自己茶杯里添第三杯茶的档口,卡西亚吉就已经抓着一件黑袍走进来了。袍子正是池奇近几日看见的黑衣人所穿的那一件,看来他已有收获。池奇头一点,那专攻情报的魔妖便做了个投掷的动作,便有一个布包到了池奇手里。
“这家伙我试着抓过几次,没抓到。今天他倒是自己来见我了,别担心,是我们的老朋友,虽然是最意想不到的那一位。”卡西亚吉自顾自坐下,给第二个茶杯里续满了茶。
“这都多少年过去了,我们的老朋友们也没剩几个,你再意想不到,顶多也就是凰鸣火这次过来的时候忘记躲着你了,我跟她这几年可没少见面……”池奇一边说,一边解开包袱。当一本手写的日记从黑布里露出真容的时候,他的笑容随着话语一同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紧皱的眉头和颤抖的双手。
“我说了,意想不到。”卡西亚吉略微有些得意,随着年龄的增长,池奇错愕又窘迫的样子可是见一次就少一次了。
“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这字迹、这……宏梁他不是两百多年前就病故了吗?”
2.
晨抟历3765年。
两千年后的撒提涅姆散发着落破颓败的气息,在这个魔粒子枯竭的年代,万物的死亡,只是时间问题。
失去了空气中弥漫的魔粒子,阳光直击土地,炙烤整个世界,缓慢地将一切变为灰烬。
面对毁灭,创造世界的贤者不再沉默。
此刻,红色的魔纹在黝黑的皮肤之上亮起,贤者将保护撒提涅姆的星网撤去,众造物便可以直面那黑暗的无尽混沌了。命运的丝线残骸漂浮其中,和几近破碎的星网混在一起黯淡着,就连发出斑驳的微光也是一件难事。亿万残骸就这样微末地发出了属于世界的最后一声哀嚎。
三贤之中硕果仅存的亚贤立于天空,朗声将自己的台词送入每一个人的耳中:
“被我唤醒的诸位历史上的魂灵啊,你们的存在正是为了此刻。”
“我将斩断这并不理想的历史,修筑新的轮回。”
“到那时,就请诸位唤灵者引导你们的搭档,做出与当时并不相同的抉择吧,一切都是为了让千年后的撒提涅姆避开毁灭的结局。”
收到贤者召唤而站在混沌之下的唤灵者们闻言炸开了锅,纷纷议论起来。
“亚贤的意思是,要你们这帮被选中的唤灵者重新经历一遍撒提涅姆的历史?还得改变它?”身为附灵的池奇托着下巴,目光里闪烁着不满。这一位并不如那位茶楼老板一样随和友善,时刻都是游刃有余的模样,反而急躁又粗鲁,口中话语里时常夹带着脏话:“也就是说你们他妈的得解决一个你们自个儿都不知道在哪的问题?搁这耍猴呢?如果撒提涅姆一天不能避开毁灭的结局,你们岂不是要一直在历史的轮回里徘徊?在同样的时间里徘徊几百次,上千次?”
不亢只是坐在那灵体身旁,紧紧抱着那杆黑色的狙击枪。
“诸位通过十年的战争,已经自行甄选出了彼此的最佳搭档,时机成熟,可以出发。但亚并不强迫诸位接受这份请求。请在做出选决定之前三思而后行。”贤者没有理会他身下的嘈杂,只是继续用平稳的声音叙述出他对所有人的疑问:
“尔等今后面可能对无尽循环,即便如此也要踏出这步?”
有许多人已经开始动摇,纷纷带着自己的附灵离开。有些意见不合的唤灵者在同自己的附灵争执。
场面嘈杂,混乱不堪。
亚贤也许是早就预见了这种情况,默默漂浮在混沌之中。黑暗快将他吞没了去,只剩那些红色的魔纹在烟云之中闪烁。
“不亢小子,你想怎么办?”龙帝转身去问自己的唤灵者。在十年的末日生存中,所有附灵都清楚自己的立场,他们是唤灵者的辅助者,也是不应存在只幽灵,一切都应遵循活在当下之人的意志。当然,在这漫长的生存拉锯战中,他们已经熟悉了对方的脾性,知晓了对方的习惯,也完全信任彼此。不亢虽然是个刚刚成年的人类,话也比较少,但是他极有主意,只要是他说定的事情,就鲜少有改变。
方才好像擦枪出了神的青年这才被话语拉回了思绪。他站起来,爱惜地把枪背在身后,开口就问:“师父,几千年前的撒提涅姆,是不是真的还有干净的水,有可口的食物,可以一觉睡到天亮,不用担心混沌的侵蚀和敌人的侵扰?”
“是的,你也知道我没读过什么书,编不出那么大那么圆的谎。”这一个池奇说。
“那么我想去看看。”不亢握紧了拳头,“如果我成功了,那么我就能永远过上这样的好日子了。”
池奇“嘿”了一声,怒道:“你以为你是去旅游的?撒提涅姆的历史多少年?三千多年!你知道导致现状的问题出在哪吗你?你不知道,亚贤他妈的也不知道——不然我这种两千多年前的老古董怎么会被抓起来?所以在撒提涅姆被拯救之前,他绝对会带着你们这帮倒霉蛋走上几百次几千次的轮回。一次就走他个三千年,你觉得你有跟创世贤者同样的毅力么?”
“没关系的,师父,我想去。”不亢压根就没把这些话听进去,甚至得寸进尺般继续问道:“想来到时候我就能摸到活蹦乱跳的您了,说吧,您还有什么遗愿,我一定会在您还活着的时候帮您实现一下的。”
“我遗你妈了个头!”
不亢笑了笑,又说:“这是我已经决定好了的。”
“死小子。”池奇飘近那个只有十八岁的人类青年,做了一个把他揽进怀里,亲切地揉他黑色的碎发。当然,附灵没有任何实体,他也只是做那样的动作罢了。
这个揉脑袋的动作,从龙帝的灵魂最于年幼的不亢身上苏醒后,到他抚养并监护不亢的这十多年来,一直没有改。所以不亢悄悄曲了一下膝盖,好让师父的手看上去确实在他的脑袋上。
“嗯……说到愿望嘛,还真有一个。我一直都觉着小孩是个麻烦玩意,所以一生都没有要个孩子。不过你这娃娃蛮有意思的,倒是让我改变主意了——如果有可能的话,或许我也可以有个自己的孩子。”
“好的,您会有孩子的,我保证。”不亢拥抱了他。
当这位年轻的唤灵者点头,池奇闭上双眼,回到了依凭体的体内。
不亢往前踏出一步,朝天空之中的贤者呐喊。
“亚贤,我愿意。”
“这是个沉重的决定,你们将面对的是无尽的痛苦,亚还请诸位三思。”黑色的贤者单膝下跪,又低下头颅,平视着这片广阔的大地。在那里,站立着无数曾经在这个世界上辉煌过的英雄,和未来或许会成为英雄的人。
“尔等注定是拯救这世界的英雄,穿过锐刺密布的荆棘铺就的道路,在这漫漫长路上头破血流,但无人为你们喝彩。”
“即便如此,你们还能够说出我愿意吗?”
沉默并没有如亚贤预料般出现,反而有越来越多的人开口讲述自己的理由。
“如果撒提涅姆从前真如我的附灵描述的那般美好,那我可真得亲自去看看。”
“如果未来的我也能够生活在安全快乐的土壤上,那让我付出点代价,也不是不可以接受嘛。”
“我的附灵最爱吹嘘他以前做过的事情啦,这会我可有机会去看看他到底是不是在吹牛了。”
所以……
“我愿意。”
有人站出来。
“我愿意。”
无数人站出来。
“亚以诸位之赤诚拜服,恕亚无能,仅能在此为诸位献上最高敬意。”面对这样的壮观伟大的场面,哪怕是曾经创造了世界的贤者也为之动容:“诸位英杰,请随我前往混沌。”
随后一条星光铺就的阶梯从天穹的最高处缓慢出现,一直降到了地上。人无需言语,人们知道他们此刻该如何做。于是他们拾级而上,肉体在登梯时接受了光的洗礼,于是他们不老不死,却也脱离了物质,从此只能去做一个历史的修正者。
没有人会察觉到他们的存在,也再没有人会知道撒提涅姆的历史上,还有像今天这般,令人震撼的一日。
不亢随着人流而去,却忽然觉得身上猛然一轻。他再一回头,发现无数人如他一般,身上的附灵纷纷脱体而出,漂浮在最后一级台阶上。半透明的零散发着的微光被变幻莫测的黑色混沌映衬着,仿佛一条星河,又像是一条不可跨越的分界线——是生与死的,也是历史与未来的。
不亢朝着那倾尽心血养育他,指导他的池奇稍微笑了笑,说:“能够亲眼见证您创造伟大的历史,是我此生无上的荣幸。”
随后,他迈上台阶,没有回头。
灵体的黑发在空中缓缓漂浮着,遮挡住主人脸上的表情。
3.
晨抟历1673年。
“这是他的后手么?”池奇神色略显不自然,再如何聪敏,一个人类竟能埋下长达两百多年的伏笔,怎不令他意外。更何况当年唐宏梁因那件事与池奇吵了一架,随后一病不起,死在病榻。龙帝又因未能赶在他死前道歉和好,故而抱憾许久,此刻又能见到这个人的痕迹,想来心中也是五味陈杂。
“不是后手。”卡西亚吉又给自己添了一杯茶。
他这句话还未说完,另一个声音便接着卡西亚吉的话说下去了:“不是后手,我还没那么了不起的本事。”
只见一人跨过茶楼门槛,从桌旁拖了一张长板凳,坐在椅子的前端,翘着个二郎腿,长袖掩口。只留一双狭长的丹凤眼微微眯起,看向池奇,用以表达主人的愉悦之情。那池奇百年不曾再次听闻的温和嗓音再次响起,他的话语不快,一字一句却宛如惊雷,掷地有声:“来的只不过是唐某本人罢了。”
池奇见到那张脸和那个熟悉动作的瞬间,蒙尘的记忆破土而出,过往不住从脑海流窜至眼前。他手一抖,那日记本便落在地上了。
摊开的纸张被穿堂风那么一吹,缓缓翻过又一页。
寂静的终点总是爆发。
回过神后,池奇直接拎起那人的衣领,用可以称得上是咆哮的声音怒吼:“你——”
整个茶楼的人几乎在瞬间看了过来,所有人都不住地好奇起来,到底是谁能让平日里总和和气气的老板动怒?
池奇深吸一口气,立即冷静下来,沉声道:“跟我上楼。”
卡西亚吉识相地没有跟上去。
茶楼一共三层,一楼大厅供人喝茶吃饭,二楼则是包厢和储物柜,还有一间房供夜归的游人歇脚,三楼便是池奇一家居住的地方了。两人踏着木梯旋旋转转,一口气来到了第三层。
比起干净整洁的大厅柜台,客厅就略显杂乱了。茶几上摆着水果,还有龙城练到一半的字帖。今日两个孩子都在学校,顾轩薇则恰巧出了门,去北郊的果园查看树果的长势了。因此,白天的时候,这儿反倒冷清。
池奇挥袖,无数隔音符便从宽大的袖口里自行滑出,乖巧地贴在客厅的每一处角落。
待确认符咒生效,池奇转过身来,细长的龙瞳仿佛利剑,要破开面前这人的所有伪装:“你的气味太淡了……你已经不是人类了吧,唐宏梁?”
唐宏梁。
即便是两百年后的今天,孩子们仍要在历史书上叫他一声唐首辅。他同陆忠律将军一同被誉为龙帝的左右手,是池奇的得力干将,也是意气相投的兄弟,是龙城得以立于不败之地的基石。
无奈天妒英才,他于晨抟历1457年病逝。
可现在是1673年,非但如此,这位正站在池奇面前的唐宏梁也并非垂垂老者,他竟仍是一副少年脸孔,茶色的眼珠莹润透亮,肌肤柔嫩,宛若婴孩。
听到池奇这么问,唐宏梁再次以袖掩口,眯眼笑道:“严格来说,我不是人类很久了,久到我自己也记不清我的年龄。但可以肯定的是,比这个世界目前存在的时间还要长,长几千倍。”
“神灵向来没有消遣造物的兴趣,贤者也禁止他们继续存于世间,你到底是什么东西?”池奇眉头一抬,手缩回袖中。他从缝在袖子内侧的口袋里取出两张火符夹在指尖,见势不对便能立即出击。
唐宏梁太了解池奇了,他怎会不清楚池奇的意图和充满危险的小动作。但他只是在池奇有所动作之前加快了自己的语速:“您觉得,时间可以倒流吗?”
“撒提涅姆的时间是命线编织的画卷,可以回顾过去,却永远不能倒流。”池奇眯起眼睛,身子微微朝前弓起,是一副随时都会暴起伤人的模样:“我曾跟贤者的后嗣做过交易,世界对我来说毫无秘密可言,如果你仍想作为'唐宏梁'赢得我的信任,就不要用故弄玄虚的话语糊弄我。”
“如果是贤者亲自斩断了画卷呢?”唐宏梁立即反问,“您是斯奇家的人,斯奇家供奉的黑镰刀是用来做什么的,您心里应该多少有些猜测。”
“有一天,撒提涅姆濒临毁灭。于是亚贤选出了合适的搭档去辅佐过去历史里的英雄们,引导他们改造历史,让世界避开灭亡的命运。”本该在两百年前死去的谋士抬起头,澄澈的瞳孔里透露的真诚正向对面的龙族述说着,他绝没有撒谎。
池奇一愣,随后重新坐回位置上。确实是该有这么一回事的。当年他问贤者的爱女灵珑为何愿意与他做这笔无趣至极的交易的时候,灵珑的确说过他是被选中的,也的确含糊地提过一两句末日与轮回的事。唐宏梁说得没错。
——那么答案显而易见了。
“所以你就是我的……搭档?”
4.
天色像是被什么东西遮罩一般,忽然暗了下来。魔粒子的流动几乎在瞬间凝固,就连空气也滞塞在鼻腔之中,无法流向肺部。
低沉的声音伴随窒息感而来:“你违规了。”
“但他是池奇,您的爱女灵珑所选中的那个池奇,他有权知道这件事。”唐宏梁抬头争辩道。
“好的,你还有五分钟,之后我会亲自回收你的意识。”
世界重新流动起来。
唐宏梁叹了一口气,看来自己未经许可的,不曾使用肉身就回到画卷中的行为是被亚贤看在眼里的。只是这位仁慈的贤者理解他的心情,在彻底违规之前都打算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没有时间再佯装冷静了,也顾不得池奇会对自己有所猜忌,必须将所有想说的话快点说完才行。
唐宏梁深吸一口气,紧紧抱住了池奇。
龙帝的衣物上果然带着淡淡的皂荚气味,这让已经在撒提涅姆的时间轴上行走了无数时光的唤灵者缓慢平复了自己的心情。
从前,很久以前,那个灵体就是这样主动抱着年幼的唤灵者,然后轻轻抚摸他的脑袋,告诉他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当然,幽灵的双手无法触碰任何一样事物,唯有灵体里夹带着的皂荚香味充斥着他的鼻腔。然后在近乎末日般生存环境里艰难挣扎的孩子就在好闻的香味里沉沉睡去,梦见从不曾见过的森林与海洋。
现在他终于又可以躲在这样的怀抱里了,无数次惶恐不安的夜里,他都曾想象,要是这个拥抱带着触感,带着温度,那该多好。如今,这拥抱终于凝实,让唤灵者感动得差点哭出来。他吸了吸鼻子,缓缓道:“唐宏梁只是我的化名,我的真名是……是……”
唐宏梁?
不是这个,让我再想一想,我记得只有两个音节。
唐……
……宏梁?
为何脑中翻来覆去只有这一个词?
我的本名叫什么?
我的本名叫什么!?
那个熟悉到马上就要呼出的两个字眼到底是什么?
那个师父为我取的,我最喜欢的名字是什么!?
名字!?我竟然忘记了我的名字!?
唐宏梁甩开池奇,深深地吸气,然后这些被吸入的冰冷气体在身体里横冲直撞,变成了一层覆盖在毛孔上的细密冷汗。他双手抱住自己的脑袋,就连呼吸声里也带上了难以置信的颤抖。
在千次万次的轮回里,他一直致力于扮演唐宏梁这个角色,并以此身份引导龙帝。每一次,每一次的失败都让他目睹撒提涅姆走向毁灭的恐怖历史,紧接着他们又一次在亚贤的带领之下重新来过。
然后在这无尽的永续之中迷失自己。
这是池奇第一次看见这位谋士那么孩子气地无助模样,他跌座在地上,仿佛下一秒世界就毁灭了去。
不知为何,池奇觉得自己的心口仿佛被一块大石头堵住了,压抑无比。他走过去,蹲在唐宏梁身旁。
他不知道说什么才能缓解这位历经了无数次轮回的“唐宏梁”内心的悲恸,池奇尝试开口很多次,但他找不到适合的语言去击倒无数次轮回叠加起来的巨大悲伤。
“但是我依然记得我做出这个选择的时候,您非常担心我,甚至极力劝阻我。”唐宏梁的声音低沉无比:“可是您真的是位非常了不起的人,能够亲眼见证您创造伟大的历史,是我此生无上的荣幸。”
他喃喃自语:“对,我还记得,当时我跟您说的,师父,能够无数次站在这个伟大的时代,也能无数次与您并肩作战,这是我曾经的憧憬,也是我的幸运。”
池奇叹了口气。
世界上哪有这样愚蠢的人呵,甘愿经历无数次的重复与实验,去寻找一个可能注定不会出现的未知。为了一个虚拟的念想,哪怕失败无数次,也可以孜孜不倦,并以此为乐?
既然看不见希望,不应该放弃吗?
既然逃不脱轮回,不应该沉沦吗?
你不过区区一介造物,一个在混沌面前微末的尘埃,为什么还要拥有自己的坚持,为何还要挑战命运的权威?
这是终极的愚昧,也是莫大的无知。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真是……
“……辛苦你了。”
真是可敬啊!
愚昧与无知的终焉,乃是敬畏和伟大。
池奇如同安抚孩子那般拍了拍唐宏梁的头,这样说了:“这么多年来,辛苦你了。”
唐宏梁一惊,随即心酸的感觉潮水一般袭来,就好像他打开了自己深埋心间的,名为脆弱的盒子。
每一次他都集中精力去做一个合格的领路人,都快忘记原来自己还会依靠和软弱了。
在毁灭与轮回中走了几千年几万年,其间积累的无数绝望和麻木,好像就因为这句话,全部都变得无足轻重了。
言语绝不是无力之物,绝不是。
也许它无法打败敌人,也没法令困难退散;但它能治愈人们心灵的伤口,让他们再次站起来,拿起武器,直面难关。
池奇伸手去拍他的肩膀,他便死死抓住那只手不放了:“我想念您,想念您化身附灵的时候同我并肩作战的日子。”
“可是每一次轮回您都无法再记住我,我是多么的不甘心。”
“我就好像那隐形的人,尽管每一次轮回的结局都会比上次更好,可我的功绩注定不会为他人所察觉。”
倾诉了好一阵,唐宏梁才渐渐恢复正常。他瞧着池奇一直蹲在他旁边,露出一副关切的表情,这才自觉失态,站了起来:“抱歉,许久没同别人说过心里话了。”
“那么这一次,你成功了吗?”池奇并没有嘲笑他,只是站起来活动自己有点麻木的腿。尽管龙族并不记得这位唤灵者有为他自己做过什么,但是这并不代表一切努力不存在。
“这也是我忽然跑来见您的原因。”唐宏梁笑得腼腆,池奇能看出来他很高兴,但也累了:“我们马上就成功了。”
“一旦成功,我们这些来自千年之后的人就会返回自己的时间点,并且重新出生在这世上。”他的脸上带着些解脱的神色,就像那长年漂泊在外的游子正思念着自己的家乡:“想到以后再也看不见您了,我就有些舍不得。本想再偷偷看您几眼就离开,可终究还是被发现了。”
池奇“嗯”了一声,心里却想,大白天裹着黑袍子在显眼的地方乱晃,这人十有八九是故意让他们发现的吧?想到这里,龙族不禁乐了,原来觉得眼前的这个唐宏梁同他之前认识的那个永远先知永远淡然的谋士完全不一样啊。大概是因为龙帝要做的事情,他已经陪轮回中的龙帝做过无数次,所以才会如此胸有成竹,处变不惊吧。
忽然,那隔音用的符咒结界被撞开一个口子,一条金色的巨龙从窗户里探进头来,龙语里满是兴奋:“斯奇拉克奇,你看,成功了,我成功了!我终于制作出能够利用更多魔粒子内在力量的机器了!”
“莱特汀达尔斯,我在接待客人。”池奇下意识地挡在了唐宏梁面前,他不想别人看见自家的谋士,毕竟这家伙还在哭鼻子呢。
“哦,对不起啊。那你待会儿下来吧,我跟你介绍它的使用方法啊!”龙悻悻离去。
池奇正觉纳闷,却瞬间灵光一现。唐宏梁在周围徘徊数日,却偏偏选今日与卡西亚吉接触,他不觉得这是巧合。因此,龙族连忙看向唐宏梁。
后者对他微微点头:“我指的成功,就是那个。”
“尽管我们仍不清楚到底是何处出现了差错,可根据亚贤的推算,所有能让未来延续的条件都已集齐。这是我们硕果仅存的三百位唤灵者,历尽四千九百八十六次轮回之后,从晨抟历元年开始,一点一点引导出来的最优结局。”
一开始亚贤所召集的人至少上千,可只有三百位唤灵者坚持下来,用已经难以估量的时光走完了四千多次轮回。
这群近乎尘埃的微末个体,却出乎意料地承载了永恒无尽的意志。他们被搭档遗忘了上千次,在轮回之中孤独行走。无人为他们喝彩,甚至无人知晓他们的存在。
即便如此,这条坎坷又无趣的的路,他们走了下去。
并且真的成功走到尽头。
这是奇迹也不能形容的壮举。
5.
“对了。”唐宏梁的神情再次变得如小孩一般,带着希冀:“我可以问问……您的孩子叫什么吗?”
“养子,龙城;义子,豹寻,还有我的小公主薇薇安,或者你也可以叫她池薇。”池奇毫不犹豫地报上了所有孩子的名字。
唐宏梁有些哑然,他再也不用袖口掩面,露出灿烂如天真孩童的笑容:“太好了,这真是太好了!我真是……很羡慕,我非常非常羡慕他们。”
池奇注意到唤灵者的身体已经开始慢慢消失了,于是他笑道:“还有你,唐……不,不是,你叫不亢,在我们的语言里,这是誓言的意思。如果你的日记本里写的那些都是真的,那么你也算是我的孩子。”
唐宏梁愣了愣,随即苦笑道:“我拿错日记本了,想给你看的明明不是这一本。”
但你重新将我舍弃的名字还给了我。
“不亢。”池奇又喊了他一声。
“什么,师父?”
这位鲜少向他人鞠躬的龙族帝王,此刻朝面前的人抱拳躬身,缓缓道:“能够亲身经历你创造出的伟大历史,也是我此生无上的荣幸。”
唐宏梁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眼泪从唤灵者的眼角滴落。
一滴,两滴,最后决堤。
任何的伟大,只要是伟大,就绝不会有渺小到无人可见的理由。
“呜……谢谢您……我们、我们……”
唤灵者最终还是完全消失了,随着他还未说完的话语一起。
空旷的屋子里,只剩下池奇一人。他静默地立在原地,好似为伟大而默哀。最后,他又朝满屋的尘埃深深鞠了一躬,才下楼去了。
女孩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来到街上的。她记得自己迷迷糊糊里睡下了,回过神来时,却穿着自己最喜欢的白色洋裙,站在无人的空街。
今夜的云很厚重,月亮躲在云里,不肯施舍更多的光了,只有些许微末的光点撒在大地上,让人能勉强在黑暗中看清建筑物的轮廓。
这街道她本该熟悉的,从家门口往前数十米,再拐个弯就到了。一路上本该有许多叫卖的小贩,卖着简易制作的小玩具,还有各色小吃,俨然是一个孩子们的自由世界。她嘴馋时还能去开杂货店的阿姨那里赊一根冰棍,待每周家里发零用钱后,再把账目还清。
可哪怕是如此充满着烟火气的地方,也与她记忆中的模样大不相同了。依靠魔力点燃的长明灯熄灭数日,也不见有人维护。路上没有马车,亦没有行人,更别说记忆里的摊贩们了。只有无数块椭圆的卵石安静地躺在夜的灰色里,寂静得宛如死去。
她试探性地向前走,向前走。可这条平日里用不了多久就能走到头的街道为何那么漫长,无论如何也走不到尽头。四周的屋舍仿佛是邻居的复制品,全是大门紧闭的肃穆样子。云层不散,夜色不减,仿佛一切都被关在无尽的长夜之中,唯有女孩一人在此不断徘徊,徘徊。
渐渐地,黑夜里传来一些痛苦的呻吟,夹杂着微弱的腐臭味。路上偶尔还会凭空爆发出一串难听的咒骂,不过那些恶毒的言语已经很微弱了,有气无力的,像是得了病。
对,得了病。女孩忽然想起前些日子爆发了传染病,城里的许多人都莫名其妙地被感染了,所以街道才会是现在这幅冷清模样。或许待到倾诉病痛的咒骂也不再有的时候,这街道,还有这座城便都会彻底死去吧?
她意识到自己不该继续滞留在外面了,她应该快点回家去,就像二爸告诫她的那样。
可她一想到二爸,街道的景色就再次发生了剧变。
黑暗扭曲了她的视野,随后,她看见街道上布满了漆黑如同污泥的怪物。那些家伙没有五官,混沌一团,只知道蠕动着肮脏的身躯,漫无目的地游荡,在身后留下数秒后就会消失的黑色曳痕。
从未见过的恐怖景象令女孩立即发出一声惊叫,哪怕她已经很快地反应过来,用双手捂住自己的嘴巴,可那些黑色的玩意还是为之一滞,随后慢悠悠地朝她爬来。女孩一咬牙一跺脚,开始狂奔起来。无奈那些黑色的东西数量实在太多,女孩又怎么也找不着这条街的出口,只能眼看着自己被它们包围。那些家伙油膜般的黑色表皮之下还有什么东西在极力挣扎着,它们张开嘴,露出舌根上金黄色的眼睛,随后又是一串咒骂和呻吟传出,令人作呕的腐臭味直蹿入鼻孔。
太可怕了,这里还是她所居住的凯里欧城吗?这简直就是传说中万灵死后才可到达的归墟!
但那些怪物很快发出了惊惧的“叽噶”声,四散而逃。代替呻吟和咒骂的,是一个男性的话语。他似乎并不熟悉本地的语言,说得有些蹩脚:“你好,请问这儿的……哎?我好像忘记那个广场叫什么了。好吧,那这城里最大的那个广场怎么走来着?”
女孩回头,只见一个身着白袍的男子站在他背后,正等待她的答复。那男人的黑发虽然未束,却毫不杂乱,只乖巧地向下垂落,宛如黑色瀑布。但这种黑与刚才那些怪物的宛如死去一般的黑色是不同的,乌黑的发梢极有层次感,透出些许温暖的生气。他脸上挂着的温和笑容,似乎是这条黑暗与恐惧肆虐的街道里唯一还能令人安心的东西。
“嗯……叔叔?”女孩叫了一声。
“什么事?”男人嘴角噙着笑,尽量让自己语气温和地回应这只小小的惊弓之鸟。
“你能蹲下来吗?”她又问。
“……这可真是个奇怪的要求。”男人抱怨着,却还是蹲在女孩面前。
见这位陌生人能对自己的话语做出正确反应,而不像恐怖话剧里那些靠近以后暴起伤人的活尸,女孩这才松了口气。她指了一个方向,又胆怯的提出自己的要求:“我家就在广场附近,我可以带你去。但是,但是我想赶快回家,二爸该担心我了,所以……叔叔能不能先绕个路?很近的,我保证!在我家门口就能看见广场了。”
男人听完,脸上笑容更盛:“小朋友,你家里人没告诉过你,不要随便跟陌生人走吗?”
“是,是说过,可是比起那些……”女孩看了一眼环绕在两人周围的黑色怪物,又赶紧将视线移回男人身上,“……那些东西,起码你看起来还算个人。”
这话把男人彻底逗乐了,他揉了一把小姑娘的脑袋,朝女孩伸出手:“放心吧,我会把你送回去的。”
他重新站起身,宽袖一挥,再次逼近的黑色生物就尖叫着缩回无光的角落里。
云终于散了,一轮明月将清辉撒在干净的街面上,照得青石板也散发一层柔和的银光。
女孩便牵了他的手,沿着街道向前走。男人的手掌冷冰冰的,没有什么温度,但力道拿捏得很好,不至于让女孩觉得这个人随时会离开她身边,也没有将她弄疼。因此,她还是安定了一些。她趁男人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打量他,这家伙明显是能看见那些黑乎乎的怪物,但并不害怕它们。反倒是那些黑色的不明物不敢靠近这个白衣人丝毫,就连遇见他,都会主动躲得更远些。
四周实在是太安静了,一旦怪物远离他们,附近就再也没有其他声响。男人也不说话,只是自顾自向前走,向前走,却同样无法走出这无尽的长夜。
“叔叔,听你的口音是外地人吧,你为什么会来这儿呢?”女孩受不了这无尽的前路,干脆开口问。
“……赎罪。”那人含糊的回答了一句,也不管女孩有没有听清,便笑道:“我来解决这些疫鬼。”
“疫鬼?”
“城里最近有很多人都在发烧,咳嗽,身上起黑色肿块,然后迅速死掉,是不是?”白衣人问。
“是、是的。”女孩吃了一惊,她富有灵气的眼珠转了转,好像联想到了什么:“莫非……刚刚那些黑色的怪物就是罪魁祸首吗?”
“疫鬼是枉死之人的怨念培养出来的怪物,它们总想着再拉一些人陪葬。七八年前这里经历过一场浩劫,这些怪物只是无妄之灾的余波罢了。”白衣人叹息着,“那些人不应当死,也仍在附近徘徊至今,一刻不停地叫喊着'为什么死掉的是我'。”
女孩的反应却并不如男人想象的那般,他以为这十来岁大的孩子多少会感到害怕,但女孩却只对此感到悲伤,甚至愤怒:“是啊,为什么死掉的是他们呢,如果是隔壁那个姓顾的该有多好啊。”
男人停下了脚步。
他转过头来,盯着她,纯黑色的瞳孔像个深不见底的洞:“孩子,你为什么会这样想?”
“因为那个姓顾的坏东西老是对我们家指指点点,说我是没人要的孩子,我的亲生父母是被魔圣收去灵魂的恶人,而我的灵魂连魔圣都不愿意要!”女孩不敢与大人对视,便赌气一样拉着那人继续往前迈步:“才不是,爸爸妈妈不是恶人!她懂什么,没见识!”
男人听见魔圣二字时,脸上的表情有些僵硬,不过他此刻可没工夫顾及这个。却见女孩发脾气时,周围的街景便跟着扭曲起来,宛如沙漠中的海市蜃楼,最后扭曲的景象里竟撕裂开一条黑色的大口,疫鬼如排山倒海般从中涌入。男人直接将孩子拉至怀中,第一脚踏在路面,第二脚点在青白色的墙,第三脚便已经踩在屋檐之上了。下一秒,地面几乎变成了黑色粘稠液体的海洋,无处落脚。这些怪物仍不死心,叠罗汉似的朝屋顶爬来。男人纵身一跃,便在女孩的惊叫声中落至隔壁家的屋顶。他如法炮制数次,在屋顶之间移动,不料前路仍是没有尽头。
当他第二次路过他们相遇的地方,男人皱起眉头,将女孩重新放回地面,双手扶住她的肩膀。几番腾挪转闪,他的呼吸非但没有乱,反而更加沉着。为了不吓到孩子,他仍是放慢了自己的语速,柔声问:“孩子,你为什么不想回家?”
女孩瞪大了眼睛,有些不可思议地指着自己的鼻子:“什么?我?我当然想回家的。”
男人凝视着她:“我问的不是现在。你为何一直不想回家?”
女孩仍无法直面那双深邃的瞳孔,她低下头,用牙撕扯嘴唇上的死皮。男人也不催她,只抽出一柄桃木小剑,独自去驱赶追来的疫鬼。缝隙越来越大,涌入的疫鬼越来越多。最后此间天地竟只剩无穷无尽的黑色,和那方小小屋顶处上下翻飞的白衣而已。
片刻后,她才喃喃道:“因为我……”
“我二爸是个很优秀的艺术家。尽管魔圣的事情以后,是政府将失去了父母的孩子和失去孩子的父母凑在了一起,可他对我很好,就像亲生父母一样好。我也很希望能真的成为他的孩子啊,可是我、我哪怕在学校里读书都已经很费力了,更别提什么艺术创作。我没法变成他那样的人,我真的有资格继续住在他的家里吗?”
“听起来确实是个值得烦恼的问题。”男人一剑刺向一头疫鬼,却见另一边的怪物趁虚而入,朝女孩袭去。但它扑向女孩的瞬间,一条金色的龙尾倏忽间擦着女孩的发梢而过,直接将怪物打落在地。女孩难以置信地揉了揉眼睛,面前哪有什么白衣男人,唯有一头金色长龙傲立于黑暗之间,翅膀上有斑驳星点流转,光亮甚于月色,驱散黑暗。
他缓步走向女孩,伏低身子:“看来一时半会你也没法想开,那我就只好用点粗暴的办法出去了。”
“魔、魔……”
“咳咳咳!抓稳!”金龙用尾巴将女孩放在自己双翼之间,腾空而起。疫鬼一只只叠在一起,紧跟其后,穷追不舍。双方你追我赶,终于在即将被疫鬼群落抓住之时越过了云层。女孩耳畔传来了微弱的撕裂声,随后见到了月亮。
那是毫无云层遮挡的一轮大月,在女孩的眼里尽情满盈。但这绝景转瞬即逝,金龙急转直降,顷刻间回到地面。女孩这才注意到,他们已经出了那条无尽长街,临近广场了。龙将她放下,又塞了一片金鳞在她手中,随后如风般离去。无数疫鬼追他而去,避开了手持鳞片的女孩。一金一黑两道身影几乎在下一秒就出现在广场中央。无数符咒立即以龙族为圆心一排接一排地竖起,黄纸上的印记发出光亮,彼此勾连交错,让巨大的结阵在空中形成。巨龙飞舞着穿过云层,站在阵中高声咆哮。与龙吼应和的,是从城市的各个角落里传来的凄厉尖叫。
女孩看见黑色的疫鬼疯了一样从阴影中逃窜出来,刮起一阵又一阵的黑色旋风。每当有逃离阵法的,金龙便振翅而跃,将黏糊难看的黑色逃兵捉住,又爬升而起,将其丢入阵中。
刹那间光芒从法阵中央涌出,爆开漂亮的金黄。
无数疫鬼在空中的巨阵里被净化,金色的流光穿过云层滴落而下,如雨,如瀑布,如帝流浆。随后光芒又被风吹得散开,把整个广场晕染得灯火通明,像是在举办什么盛大的祭典。
美得像个充斥着节日烟火的幻梦。
“听好,孩子,生命是意外和奇迹的礼物,没有任何人是为某事而生的。如果有,那也只能是他自己做的决定。在名为人生的漫漫长夜里,无论怎样竭力远望,也注定无法穿透这黑夜,看到终点。迷失于此并不可怕,只需在一段时间里认准一个目标,往前走,之后又认准另一个目标,继续走,那就已经很好了。目标和目标之间并不一定是相通的,但只要达成它,就像在那黑夜里点亮了一颗星星。哪怕毫无规律可言,人类也会自己将天上的星星划成星座的——因为这是只属于思考者和努力者的美丽。不要为自己的毫无目标而感到迷茫,也不要强迫自己去做成不了的人。挺起胸膛,环视四周,尽管去把你喜欢的地方变成目的地,总有一日,你会找到自己的归宿。”
金龙从一片辉煌中缓缓走出,鳞片于金光照耀之下反射出迷惑视觉的华光。
女孩急忙跑上前去,有些慌张:“魔圣,你怎么……”
“那到底是谁给我取的怪绰号啊,能不能改改,也太难听了。我叫斯奇拉克奇,如果龙语发音对你来说太难,你也可以喊我池奇。”金龙盘在她的身侧,用大脑袋轻轻顶了一下女孩的脑袋。可女孩却一把将他抱住,有些着急:你为什么又特地回来救我们,甚至不惜暴露真身?我知道,当年你来的时候,就是因为猎龙队想杀你,你才会反击的。可是,可是哪怕是我也知道,这座凯里欧城就是靠着吃龙族的血肉而繁盛的,你应当恨我们才对,你要比那些疫鬼更恨我们才行啊。”
龙族的咽喉里发出一阵低笑,仍是一如既往地温和:“但我仍是错杀无辜了,这是无可辩驳的罪。我从未因贪婪之人的过错责怪每一个人类。哪怕我憎恨这依靠无数龙族的死亡才换来的繁盛,也仍会向无辜之人伸出援手。因为一个灵魂的生与死,永远是凌驾于仇恨之上的。”
“好了,快些回去吧。”最后,他这么说,“生魂离体太久,不好。”
女孩只觉得自己忽然变得很困,怎么也睁不开眼。她最后竭力抬起头,逐渐模糊的视野里,只看见那条龙在夜空中游走,最后去了远方。
金鳞辉夜舞长空,如斑驳一梦。
当她再次醒来的时候,见到的是面容憔悴的养父。那个艺术家见她醒来,便将她搂入怀中,放声哭泣。随着睡意褪去,大脑清醒,她才意识到自己也得了病,高烧不退,咳嗽不断,几乎整日都是昏迷着的。而养父放下了手中的画笔,整日守在医院的床头,喂她吃药、喂她喝些白粥,祈求着她能熬过一劫。
更不可思议的是,笼罩了整个城市的疫病好像在一夜之间消失了,哪怕已至弥留之际的人,过了那晚,也再度被抢救回来。人人都没法理解那平静的夜里到底发生过何等神妙之事。
女孩听养父和医护人员们谈论此事,忽然眼珠一转,将手伸进被窝。待她重新伸出手,摊在自己面前,掌心里赫然多了一片金鳞。
……
要说这近几年新开的医馆,其主人是一位医技出神入化的女医生,她治好了无数疑难杂症,在传染病学方面的贡献尤为突出。病人慕名而来,络绎不绝。但医生总是嘴角噙着微笑,耐心地为每一位患者对症**。这会儿,她正哄着吃了苦药的孩子,喂孩子吃了一粒糖丸,让她破涕而笑。只是医生忽然抬起头,往门外望去。她温和地对孩子说了句“请等我一下”,随后转身出了门。
但她还是出来得迟了,那个男人已经走远,混在往来络绎的人群之中,再也看不见了。
医生笑了笑,回到了医馆。
看呐,那曾经迷失的小小灵魂,如今也一步步地朝着无尽的夜空攀升,成为无惧任何黑暗的星星了。
有朝一日,这些星星或许会指引着那头一直被罪恶感所折磨的老龙,走出那无尽的长夜吧。